第3章 红与白(三)

分开之后,陈奈亚走到姐姐遇害的地方,戴上了手链来回走动,还故意抬起手,让人看到这条手链,她不惜用自己来引凶手上钩。

那胆小鬼说得对,白天的时候这里人来人往,就连那条小巷也是亮堂堂的,想在里面偷偷摸摸做些什么根本不可能。附近早就有不少人留意她了,非假日一个学生模样的女孩在街上游荡,好像能联想出很多不好的事。她后知后觉地想到,这么做好像也太明显了,凶手如果真的看到了也会起疑心的。再继续蹲守下去也没有太大意义,于是陈奈亚便回家了。

出事之后,身为时尚杂志总编的妈妈已经好几天不去上班了,她在家里办公,因为她觉得随时会有电话打来,告诉她已经找到陈时亚了。其实随着时间推移,谁都知道希望越来越渺茫,只是没有人说穿。

陈奈亚一回到家,就被妈妈抱住了,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确定她没伤没疼才松了口气,她不能承受再失去一个女儿的打击了。但是今天妈妈的心情似乎不错,连日来因为焦虑而黯淡的脸上恢复了些许光彩。

“奈亚,你回来得刚好,叶阿姨和她女儿来了。”妈妈高兴地对她说,“当年还好有她照顾你,你和叶穗小时候玩得可好啦。”

因为患上水痘无法与家人一起出国的陈奈亚,便是托付给了姓叶的远亲照顾的。后来妈妈偶尔也会跟她提起,但是她却没什么印象,妈妈温柔地摸着她的头发,说:“那是奈亚你还太小了,所以不记得了。叶阿姨可喜欢你呢,总是问我奈亚最近怎么样啦?身体还好吗?精神吗?开心吗?也难怪,你们和她的女儿叶穗都是同一天出生的呢……”

陈奈亚模糊地记得曾经住在一个墙壁粉刷成米黄色的房子里,她那时才三岁不到,有个温柔的女人每天给她做好吃的;她和一个跟她一样大的小女孩睡在一个被窝里,像小松鼠一样挤来挤去,咯咯地笑;早上起来就坐在床上替彼此梳着头发……

刚到国外的时候,偶尔还会收到叶阿姨寄来的东西,亲手织的围巾,自家做的牛肉酱……牛肉酱的味道让她觉得很怀念。后来叶家出了事,慢慢断了联系。

其实陈奈亚很乐意与父母谈论叶家的事,因为陈时亚永远插不进这个话题,只能一脸不高兴地旁听。

陈奈亚随妈妈走进客厅,沙发上坐着一对母女,母亲是个很普通的中年妇女,陈奈亚从她脸上找不出记忆中娴雅温婉的模样,不如意的生活让她看起来倍感苍老。她旁边的应该是她女儿叶穗,穿着一条发黄发皱的白裙,很文静的样子,五官还算好看,但太沧桑,看起来比同龄的自己要大好几岁,皮肤粗糙暗黄,蓬乱的头发散乱披着,像一朵萎顿的白玫瑰。

但不可思议的,陈奈亚对她有一种奇妙的亲切感。

“你们好。”陈奈亚乖巧地打招呼,那女人看到她时一下子紧张起来,浑浊的双眼盯着她,像喝酒喝得兴起的人盯着倒满的酒杯,陈奈亚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她打量着那个安静的女孩,跟叶穗一起玩的印象比较清晰,因为小孩子都比较喜欢快乐的事吧。

但是叶穗也改变了太多,陈奈亚听说叶家后来过得不太好,叶穗的父亲是个仗着祖上薄有存款便游手好闲的人,后来沉迷赌博把家产都输光了,叶阿姨之前在一家医院的妇产科当护士长,因为丈夫的事不得不换了个工作。

陈奈亚正想说些什么,叶阿姨猛然拽着女儿站起来,对陈奈亚妈妈连声地说要告辞,虽然有些突然但谁也不好阻拦。临走前,两位母亲在门边寒暄时,陈奈亚听见女人磕磕巴巴地说:“奈亚,那么久不见了,都……那么大了,长得真好、真漂亮……”

出于礼貌,她去跟叶穗打招呼:“好久不见,你最近好吗?”很没新意的开场白,陈奈亚自己都有点尴尬。叶穗笑了笑,笑容里竟有一丝妩媚:“还行吧,那个男人死后其实好多了,他喝醉后出了车祸,家里还得了一笔赔偿,算是死得其所了。”

她把自己父亲称之为“那个男人”,语气里满是恶意和嘲弄,外表的文静似乎只是她的伪装。陈奈亚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反倒是叶穗适当地表示了一下关心:“你姐姐的事情我听说了,发生这么不幸的事真遗憾,你们一定要坚强。”

陈奈亚说:“我不会放弃的,我会找到凶手的。”

叶穗笑笑地看着她:“凶手?不是失踪吗?你这么说好像知道她死了一样。”

陈奈亚不小心说漏嘴,一下子就被叶穗发现了,她绞尽脑汁地想要解释,但叶穗好像并不在意,她以一种与她外表不相符的优雅语调说:“也许还活着呢,我觉得她还活着,你呢?啊……”她突然看着陈奈亚细白的手腕,轻声赞叹,“好漂亮的手链呢……”

不等陈奈亚回答,叶穗的妈妈便冲过来,表情有些狰狞,捉住叶穗的手腕就把她往外拽,她捉得那么紧,陈奈亚看着都觉得痛,叶穗却若无其事地跟她挥手:“再见。”

陈奈亚上前送她们,叶穗附在她耳边说:“有空来找我玩。”说完就被她妈妈硬拽着出了门,陈奈亚故意关门慢了点,听到她们在门外争执,叶阿姨气急败坏地吼叶穗:“你跟她说了什么?你没有乱说话吧?”

叶穗懒洋洋地回答:“我什么都没说……”然后不知道她说了句什么,紧接着便是一记响亮的耳光。陈奈亚觉得不好再听下去,关上了门。

晚上洗澡时,她在衣服口袋里发现了一张字条,上面写了一个地址,署名叶穗。

夜深人静的时候,少年从纸箱里出来,伸了个懒腰,将他那些辣椒水、电击棒、胡椒喷雾之类的道具挂了一身,向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出发。街上很黑,行人很少,他走得畏畏缩缩。他害怕太暗的地方,也害怕人多的地方,总之没什么地方他不害怕,世界上不存在100%安全的地方,所以走到哪里他都小心翼翼。

从小,妈妈就告诉他这个世界很危险,从天而降的花盆会把你砸死,被偷走的下水道盖会害你摔死或者淹死在臭水里,游乐场的云霄飞车可能会脱轨,路上的汽车不知何时就会失控,你不知道与你擦肩而过的人是不是个神经病,下一秒就会掏出刀来捅你……

其实一开始情况没有现在这么严重,就算害怕只要有爸爸和妈妈,他就觉得自己还可以抵抗这个危险的世界。但是从某一天起,他变得无法区分好人与坏人,和蔼的父亲可能是无恶不作的毒贩,亲切的邻居可能是凶残的连环杀手,大家眼里的好学生可能是喜欢虐待流浪猫狗的变态……他不相信人类,人类是会在“好”与“坏”之间随时转换的生物,因此与任何人的来往都有着几率高达50%的危险性。

他选择在这个时候活动,只是因为人少他比较安心,而且他还有秘密武器。他觉得现在这样挺好的,只要那个叫陈奈亚的女生别再来找他……正想着便看到陈奈亚在他面前飘过,吓得他腿软。

“哟,胆小鬼。”陈奈亚向少年打招呼,她手上戴着那条银链,还穿着一身白衣,在她姐姐死去的那条小巷前晃荡。

“你……你……”少年连说话的力气都被吓没了。

陈奈亚倒是很清楚他想说什么,自觉地退了几步:“我不靠近你,别担心,凶手不会以为我们认识的。”

他扶墙站着,还处于腿软走不动的情况,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女生会冒着生命危险去追查可能不会有结果的事。“这么做有意义吗?值得吗?”他听到自己这么问,吓了一跳,他本来没打算出声的。

陈奈亚回答:“她是我姐姐啊。”

“你不是很讨厌她吗?”他这几天可没少听陈奈亚的倾诉。

“你知道为什么我会跟踪她吗?”陈奈亚突兀地问,少年自然是不知道答案的,于是她自问自答,“其实我不是为了捉她什么小把柄才跟踪她的,我是怕她有危险,她那段时间不太对劲,经常跟那什么读书会的人出去玩,她才认识那些人多久啊……万一被骗了怎么办?万一那是传销组织什么的怎么办?人家说越是聪明的人越是容易上当……我是讨厌她,但其实我知道,我是嫉妒她、又仰慕她……我是因为自己没办法做到那么出色所以讨厌她……”

也许是夜晚太安静,也许是已经习惯了和这个胆小鬼倾诉,陈奈亚娓娓说着自己的心事。她说起做噩梦后她会努力去想陈时亚的好,本以为与姐姐的美好回忆一定少得可怜,但一件一件数过去却发现竟然数不完:被洋妞欺负是陈时亚替她出头,去学防身术是陈时亚建议的,她养的小猫死了是陈时亚和她一起挖坑埋了,她记得自己喝星巴克一定要多奶油少糖……

她以前总是想着陈时亚消失就好了,现在愿望实现了她却一点都不高兴。一直以来她都以为她们之间毫无姐妹的情分,现在才发现血浓于水,不是因为你喜欢她所以那是你姐姐,而是因为从出生起你们就如影相随,早已成了彼此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个零件。

“那你不会怕吗?”胆小鬼轻声问,“这个世界是很可怕的,我们随时都会死。”

“因为可怕就不去尝试,就和死了没有区别吧。”陈奈亚回答,她看见少年的眼睛亮了亮,从乌黑黯哑的瞳孔的最深处,像黑曜石里点起了火,由内而外的明亮。“有时候勇敢一点就可以改变很多事情,如果我敢冲上去,也许姐姐就活着……”她看幽幽地着身后的小巷,“我知道她其实不需要我保护,但我就是那么不自量力。我还记得那个穿黄雨衣的怪人骑在她身上,她的东西撒了一地……”

“等等。”少年突然打断她,“袭击你姐姐的人穿着黄色的雨衣?”

“对啊,他还戴着一个白面具。”陈奈亚想起有点毛骨悚然。

少年不知道想到什么,往小巷里跑了几步,然后又退出了,严肃地说:“呃,你去看看尽头那个垃圾桶,每天的回收时间是几点?我……有点怕……”他腿软地蹲在墙角。

陈奈亚没好气地白他一眼,看完回来告诉他:“每天早上六点。”

“黄色?是黄色?”少年正在自言自语,也不知道有没有听到,“那天你姐姐带了手袋吗?你说她东西撒了一地,都有什么?”

陈奈亚心里奇怪,但还是老实回答:“Prada的杀手包,蛮大的,我记得掉出来的东西有唇膏、粉饼、钱包……看不太清楚……”

少年取下那只滑稽的长颈鹿发卡,刘海滑下来,盖住他眼睛,他漫不经心地用手指梳理着,不知道在想什么,他问:“真相总是很残酷的,因为它是‘不可改变的事实’,而不是‘想得到的答案’。即使这样你也无论如何都想知道吗?”少年好像在试探什么一样,陈奈亚很干脆地说:“当然啊。”

过了好一会儿,少年把发卡夹回去,那双深渊般的眼睛看着陈奈亚:“我知道了,我会帮助你。那……交换一下联系方式吧,我……”他张了张嘴,犹豫了好一会儿,才说出自己的名字,“我叫方想。”

陈奈亚吃惊地看着突然主动起来的胆小鬼,他下了决心的模样让她有些改观,十分动容地问:“你能站起来吗?”

“咿——蹲太久腿麻了,扶、扶我一把……”

少女朝他伸出手,而他握住了。

陈奈亚回到家,打开自己的电脑搜索陈时亚参加的读书会。是方想让她这么做的,那胆小鬼说着有些事情要确认就回去了,可是纸箱里有什么可以查的?

耸耸肩,她放弃继续思考这个问题,她找到了读书会负责人的电话,虽然已经不早了,但她还是打了个电话过去,电话很快接通,看来对方是个夜猫子,听了陈奈亚的解释后,对方很爽快地答应了请求,并表示稍后给她回电。

大概半小时后,电话打来了,对面的负责人困惑地说:“不好意思,我查了好几遍,我们没有一个叫陈时亚的书友。”

“什么?”陈奈亚愣住了,“不可能!你再查清楚啊!”

“我已经反复核实过好几遍了,真的没有,你说你姐姐参加过我们线下活动,那就一定有实名登记过,但真的没有找到相关的资料。”

挂断电话之后,陈奈亚陷入了巨大的震惊之中,陈时亚一直在撒谎?自己也好,父母也好,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个读书会的真实性,因为陈时亚实在平素品行良好,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她一直以读书会为名义参加的聚会又是什么?

茫然中她拨通了方想的电话,那边除了方想的声音之外,好像还有不少人,陈奈亚在一片混乱中勉强把事情说清楚了,方想问:“你能打开她的电脑吗?”

“有密码,我不知道是多少。”陈奈亚打开了陈时亚的电脑,然后对着“输入密码”的界面发愣。

“那你们家的网络是共享的吗?”方想又问,得到陈奈亚肯定的回复后,他说,“我现在发个文件给你,用你的电脑收一下。”

陈奈亚照做了,她用自己的笔记本下载了那个名为“老虚你敢不敢不虐”的诡异文件,又回到陈时亚房间里继续对着“输入密码”的界面发愣。两分钟不到,陈时亚电脑的屏幕上接连跳出了系统程序小窗,黑色的窗口上无数行白色编程小字嗖嗖地滑过,她还没看清楚,所有小窗又一起消失了。

“输入密码”的方框上,自动输入了一串“*”,然后顺利进入了主界面。

“喂喂,成功了吧?进去了吧?”方想在电话里喊她。

“你、你做了什么?”陈奈亚难以置信地问,这是……黑客入侵?

“给你发了个程序,通过家庭网络共享可以传到陈时亚电脑上,这样我这边就能远程操控破解密码进入啦。”方想说得十分轻松。

“这是你做的吗?!”陈奈亚整个人凌乱了,这什么跟什么?那胆小鬼是个电脑天才?从破纸箱里面用一台IPadmini3把她姐姐电脑给黑了?!

“不是不是,我这边有专业人士。”方想谦虚地澄清,催促道,“快看上网记录。”

陈奈亚的大脑已经处理不来那么多东西,只好一个指令一个动作跟着做。她在陈时亚的收藏夹里找到命名为读书会的链接,一个奇怪的页面跳了出来,页面的背景图是一种暗黄的牛皮纸,上面写满极细的红色字体,是她看不懂的文字,那些扭曲的字符充满诡异和不详的美感。首页的图片是一个赤裸倒挂的人,他伸展双臂,构成一个逆十字,他下方有一双素白的手从黑暗中伸出,捧着一个盛满血的银碗,血里浮现出一行文字——בָּבֶל,Bāḇel。

“那是希伯来文,意思是……”电话里传来方想的声音,通过远程操控他也能看见电脑的屏幕,“巴比伦,混乱与罪恶之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