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临终盛宴(二)
“我去取餐。”苏图站起来,开玩笑道,“你说如果我想杀人这么顺手往饭里加点东西不就可以了吗?”果不其然,方想脸立刻吓成了青瓜色。
“川山甲”是一家川菜小店的名字,苏图点了一份沸腾鱼片,一份孜然牛肉,一份爆炒番薯苗,三碗白饭,端菜的女孩很瘦很瘦,但是轻松地就把满满的托盘递到苏图手上,汤汁一滴不洒。两个人打了个照脸,都是一愣。
“陶湾?”苏图问,她正是和苏图一起在便利店打工但突然不舒服要请假的同事。陶湾比苏图大几岁,同龄人都在大学念书的时候,她已经在社会上为生计奔波。
他鼻尖冷不防被弹了一下,陶湾居然能单手举着托盘然后用另一只手弹他鼻子,半抱怨地说:“嘴巴真是不甜,叫声‘姐姐大人’多送你一份麻辣抄手哦!”
在大家面前向来都是一副贵公子模样的苏图难得地露出委屈的表情。
“没想到你是这里的学生啊!”陶湾在厨房里干活热出满头大汗,笑容却是甜甜的,“后面队伍等着呢,回头聊哦!”
从陶湾手上接过餐盘,觉得好像沉了些,再一看发现多了一碗甜凉粉,陶湾狡黠地朝他眨眨眼。
苏图平时虽然并不会拒绝任何人,大家都觉得他平易近人,但在温和儒雅的态度下,他与所有人都保持着一种恰到好处的距离感。他其实从来没有真正地亲近任何人,他心里有一块拒绝让人靠近的地方。
但陶湾好像总是无自觉地挑战这道防线。
苏图取餐回来时,方想保持着躺尸状态,陈奈亚神态自若地一边捞鱼片一边说:“苏图,我想今天警察找你的原因就是那个‘孤独绝食者’的案件吧?”
躺尸的方想垂死挣扎般动了动,苏图挑了挑眉。
这是没有被公开报道的匪夷所思的案件。死者林小虹,女性,39岁,离异独居,做服装生意,有一个孩子。她死后一周被发现饿死在自己家中,尸体被发现时已经呈现风干的状态,房间里气味浓烈,由于窗门密闭,邻居一直没有发现。
这听起来似乎只能是自杀案件,不然现代人怎么可能会在家中饿死?而且冰箱里还塞满了食材,死者身上也没有被捆绑的痕迹,附近邻居也从来没有听过求救的声音。
可是警方现场调查后发现了几个疑点,从冰箱里的食材看,一些食物的生产日期显示是林小虹死前三天购买的,但是以她的身体状况那时候已经无法自己行走了;其次,厨房一直有使用的痕迹,但没有发现可疑的指纹;邻居没有听到任何动静,虽然奇怪最近都没有见到死者出门,但生活垃圾都有按时拿出来;煤气和生活用水的数值都显示房子里的人在正常生活;另外,死者的尸体是坐在餐桌旁的,她的手边放着餐具,餐桌上摆满菜肴,放在尸体最面前的是一碗诡异的汤,检测后认为,这些全是死者死亡当日做的。
一个快饿死的人能自己做饭吗?这显然是不可能的。
这是一起凶杀案。凶手将林小虹囚禁在家中活活饿死,但这是怎么做到的?为什么林小虹从来没有抵抗?那个在林小虹饿死的过程中一直做饭的人,是她本人,还是另有其人?
在饿死的人面前摆上一桌盛宴,简直就是莫大的嘲弄,直接地让人感受到这个行为里包含了何等尖锐和怨毒的讽刺。
警方认为如果凶手一直在囚禁林小虹直到她死亡,那么她断气当天就是凶手清理现场并离开的关键时间点。警方排查了林小虹身边的可疑人物,调取了附近的监控录像,最终他们发现了在林小虹断气当天夜里出现的苏图。
“饿死一个人要花很时间吧,她失联那么久都没有人发现吗?”苏图问。
“她经常到外地做生意,有时候走得急一去一个多月,QQ上打个招呼就算了,公司的人都习惯了,离婚也是这个原因,而孩子通常是托付给老家照顾。”陈奈亚说,“这次她也有在工作群里说过,要到外地去一段时间,只要把本人控制住了,那么要做到这一点并不难吧。”
陈奈亚咕嘟咕嘟地喝着水,她不怎么能吃辣,嘴唇都被辣得通红,但还是不肯停下筷子,因为这家川菜做得确实好,鱼肉雪白嫩滑,配着红油和辣椒叫人食指大动。
鱼肉顺着咽喉滑下去时,苏图脑海里突然浮现一个画面,看不见脸的凶手愉快地烹饪美味的食物,然后笑着在饥肠辘辘的林小虹面前吃下去。不管凶手是什么人,想必都相当痛恨林小虹。苏图用牙齿撕开一片牛肉,他仿佛对那不知名的凶手产生了共鸣,他从这手法中感受到了刻骨的恨意。
“汤……”一直专心吃饭的方想突然说了句,他倒是看不出来多能吃辣,多加辣椒的沸腾鱼片他吃得面不改色。
“汤?什么汤?”陈奈亚擤着鼻涕问,她被辣得眼泛泪光。
“死者面前放着汤,按照我们一般的上菜顺序,汤通常是第二道,在之前应该是前菜或者冷盘。如果那碗汤有什么意义的话,那是不是表示这不是第一起事件呢?”他下意识地用了“我们”,还没有发觉自己已经答应了苏图的请求。
说着,他抬头看了眼苏图,苏图毫无准备地直视了他的眼睛,感觉像看进了一个没有光的深渊。
2、
“欢迎下次光临。”清脆的女声伴随着叮咚的提示音,客人从自动门走了出去,便利店里只剩下苏图和陶湾,陶湾仿佛觉得无聊,从制服围裙的口袋里摸了一根米通啃起来。
这是她的习惯,总会在口袋里放些小零食,肚子饿了就拿出来吃,她问苏图要不要,苏图摇摇头。陶湾半开玩笑地说:“真是不领情呢。其实我一个人就可以了,上次你替我代了班,今天就早点回去休息吧。”
陶湾不是漂亮的女生,也不像普通女孩般会化妆或者打扮自己,看起来很朴素。苏图猜她大概生活很拮据,因为她总是到处打零工,只是靠着年轻的资本看起来还算皮肤光滑。
苏图在这家便利店兼职有一段时间了,经常和陶湾排在同一时段上班,陶湾仗着自己比苏图大几岁,总是以姐姐的身份自居,毫不客气地指使苏图做这做那,回头就用骗小孩的方式拿各种食物哄他。
苏图对她的小伎俩心知肚明,但从来不戳破她。陶湾身上有种让他觉得莫名亲近的气息,有时候忍不住想,如果他有姐姐的话大概也会是这样的,虽然他的家人早就死光了,
“最近治安不好,你一个女生看店很危险。”苏图说,他以眼角余光瞥了眼外面,他知道外面有人在监视他,看来那起案件真的很棘手,警察连他这种路人角色都不放过。
“你说小区里的杀人案吗?哎呀,真惨。”陶湾感慨地说,“我最怕挨饿了。”
“你知道?”苏图惊讶地问,陈奈亚不是说这个案件没有公开吗?
“小区里早就传开了啦,我给这个小区一个住户做钟点工,这几天听了不少呢。”陶湾若无其事地说,谈论凶杀案跟谈论娱乐圈八卦一样,毕竟是离得太远的事情,对无关的人来说大概没什么真实感。
这时候她已经把米通啃完了,过了一会儿交班的人来了。苏图换好衣服下班时,陶湾在休息室里吃饭团。这是她自己做的,把猪肉用酱油腌好加上大蒜爆炒,用米饭裹起来,洒一点芝麻,吃起来非常香,吃之前用微波炉加热一下,猪肉冷掉的油脂融化,混合着酱汁渗透进米饭里。
苏图吃过几次,确实很好吃,最美味的地方在于那份家常料理的温馨,吃过的人都会夸陶湾手艺好,便利店的老板还开玩笑说她以后一定会是个好妻子,陶湾脸都红了,其实她做这个只是贪图方便,因为接下来她还要到别的地方上班。
苏图一边上学一边兼职,在其他人看来已经是超人,他们绝对没见识过陶湾这种见缝插针的工作狂,苏图问过她怎么不找一份安定的工作,她只是笑笑说自己没有学历,那些光鲜体面的工作都不好找。
从便利店离开后走出一段路,苏图娴熟地甩掉跟着他的便衣,又绕回到发生了凶杀案的那栋楼,这是个比较早建成的小区,虽然地理位置和环境都很好,但是建筑比较老旧,也没有大堂保安和摄像头等设施,所以即使警方也没有从监控录像中得到有用的信息。
恰好有人下楼,苏图随手扶了一把门,那人匆匆与他擦肩而过,也没有留意苏图是不是住户,轻而易举就让他进去了。
要找出案发楼层并不难,只需要找到死寂一片的那一层就可以了,因为发生了凶杀案,住户都暂时住到外面去了。楼道里一片漆黑,苏图却没有借助任何照明就在黑暗中找到那道还贴着警方封条的防盗门。
此时封条却被揭下了一半,苏图拿出一副塑料手套戴好,试着拉了一把铁门,没想到门就那么开了,里面的门也没上锁。警察不会粗心大意到这个程度,苏图想起那个在楼下擦肩而过的人,这个时间点出门的人很少,不过即使当时捉住了对方也没有用,没有证据,而且也不能因此就断定对方是凶手。苏图走进房子,借助外面的路灯和月色他就能把这里看清楚,很普通的家庭,玄关零落地扔着几双鞋,沙发上丢着几件衣服,尽管已经过去好几天,这里仍然残留着尸体腐烂后特有的气味,令人不适。
这个家是开放式的厨房,那张餐桌就在流理台旁,椅子上曾经坐着一具尸体,饿得皮包骨头的手就放在桌面上,死人干瘪的脸孔前是一桌丰盛的饭菜……
当然现在只有整整齐齐的调料罐子和厨具。现场已经由警方调查过了,所以苏图也没找到什么线索,但是他在吊柜里发现了一个塑料罐,里面放着一些乱七八糟的廉价零食,有几根陶湾经常吃的米通。
是小孩子的零食吗?可是摆放的位置对小孩子而言太高了,为了防止孩子偷吃吗?总觉得有些违和……苏图正想着,敏锐地听到有人来了,他听到熟悉的声音低呼道:“方想,你看,门没锁!”
“所、所以说还是赶紧回去吧!万一凶手就在里面……你知道吗?变态杀人犯都很喜欢回到案发现场回味杀人时的刺激感的!”
苏图原本想坦荡一点走出去的,听方想这么一说他动作顿了顿,就这么一犹豫,陈奈亚已经拽狗一样把方想拽进来。苏图环顾四周,锁定了客厅里的一盘绿化植物,他从餐桌上翻过去,动作轻盈灵敏,落地时没有一点声音,如猫一般优雅。他刚躲好,陈奈亚和方想就走进来了,差那么一点点他就与他们面对面。
陈奈亚下意识想开灯,却被方想阻止了,他严肃地说:“我们是偷偷进来的,开灯万一引来其他居民注意,叫来警察我们就要变成凶杀案的嫌疑犯啦!”
苏图有些无语,虽然方想跟自己想法一致,但由他说出来就特别没出息。
陈奈亚没有开灯但也没有搭理方想,咬着随身带来的小电筒自顾自地翻找起来。方想跟老妈子一样跟在她身后碎碎念:“你跟苏图很熟吗?其实我跟他不怎么熟,我们没必要做到这个地步吧?擅闯凶案现场会被当做妨碍司法公正,这事可大可小……咦,这里怎么有零食罐?”
方想和苏图注意到了同样的地方,陈奈亚不解地问:“很正常吧,他们家有小孩啊。”
“给小孩的话放太高了,而且我不觉得是给他们小孩吃的。这里的房子虽然旧,但这是市中心最好的位置之一,房价绝对不便宜,为了工作把孩子交给老家照顾的母亲对孩子一定会觉得很愧疚,既然有钱又希望补偿孩子那么绝对不会买这种廉价的零食。”
方想说着打开了冰箱:“看,日本进口的巧克力,速冻柜里面还有哈根达斯。”
苏图顿时明白刚才的违和感从何而来了。
“还有啊……”方想慢吞吞地开口,“这个房子里只有厨房显得特别井井有条,不觉得很奇怪吗?”
“什么意思?”陈奈亚问出了苏图心里的疑惑。
方想轻敲着长颈鹿的发夹:“这里有两种不同的生活迹象,只有厨房与整个家的氛围格格不入,死者饿死过程中做饭的人是凶手而非死者本人。这个凶手只在厨房范围内活动,那就是做完饭就走了,但这样就没办法囚禁死者了,难道……”
苏图和陈奈亚一个在暗一个在明,凝神屏息等着他说出结论。冷不防谁的手机响了,轻快的铃声在这死过两个人的房子里响起,叫人心脏骤然一缩。
只见方想淡定地摸出手机看了看,说:“是我设定的闹钟,我特意查了这一区的犯罪数据,11点后会偏高,我算了一下步速,我们现在走能赶在这之前离开这个片区……”
苏图发誓他听见了陈奈亚活动指关节的声音。
趁着方想被陈奈亚揍得呜呜叫,苏图从藏身的地方闪出来,悄无声息地躲在黑暗中潜行离开。陈奈亚和方想一点儿也没有注意到他,但苏图也没有留意到陈奈亚这时拿出了手机,给凶案现场拍了几张照片。
他的身影在放餐具的玻璃橱柜前掠过,被镜头无意中拍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