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六只知更鸟(一)

叶明博记得去年那个炎热夏天的午后,南方城市六月中旬的空气里,有一股黏稠烦闷的感觉。窗外的蝉吵闹不休,后来回想起,它们就好像是因为看到了那一幕悲剧的发生所以才叫喊不止——少女从楼顶掉了下来,与破碎的铁丝一起,像离散的流星,飞快划过眼前,坠落地面。

叶明博在教室里隔着一扇窗,与她面对面,四目相对。她在他面前坠落,像美丽而短暂的烟火,随即逝去。

这个瞬间对叶明博却很漫长,长得足够让他看清楚一切:她的发丝不受重力控制地披散在空中,她的眼睛瞪得那么大,黑白分明,她的嘴唇动了一下,仿佛说了些什么,非常短的一句话,也许只有三个字。

吵闹的蝉鸣声,黏稠的盛夏空气,亮得刺眼的阳光,黏糊糊的是什么砸落在地上,然后四分五裂的声音。沉闷的一声,是血肉之躯撞击大地。

今年,叶明博即将从海王中学高中部毕业,作为万众瞩目的高三党,他比大部分同学要轻松得多,因为他以高分通过了外地一所重点大学的推荐试。这意味着他接下来不需要在高考场上浴血厮杀。

他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刚出生就被扔在绿化带的草丛里,做清洁工的养父把他捡回去,养育他成人,养父那份微薄的工资并不够开支,还得靠患病在家的养母捡垃圾和卖废纸才勉强能供他念书。

叶明博倒没有因此而发育贫瘠,他身材挺拔,为了省钱他很少剪头发,于是头发和刘海都比别人长,像一只威严的古牧羊犬,但是远远没有狗那么可爱,看着反而有些吓人。

叶明博一直以最优秀的成绩拿奖学金减轻家里负担,学校体谅他的难处,平时便让他在学校里帮忙杂务,抵消书杂费,比如管理实验室的仪器,给学校图书馆做记录,照料实验楼楼顶的生物园之类的。

自从施末死后,叶明博就没再进入实验楼的仪器管理室。每次他站在那个房间的大块玻璃前,脑海里便会一次又一次地回放施末坠落的一幕,每一次叶明博都会看到她头下脚上地与他对视。

不过今天叶明博要到生物园去,生物园在实验楼顶端,从生物园往下数四层,就是那间实验室。施末就是在生物园堕楼的,叶明博不想到那里去,但是很快他就要毕业了,离开这个学校到很远的地方去,如非必要,以后大概也不会回来了。就当是告别吧,叶明博这样告诉自己,施末活着时和死去后,他都从来没有好好与她告别过,所以在毕业前希望能与过去做一次认真的道别。

他特地挑了这一天,一年前的今天,是施末死去的日子,她的死忌。与去年一样,今天也是周日,学校里连补习的学生都没有,只有门卫百无聊赖地值班,但这么热的天居然还有人回来练习长跑。

空荡荡的大操场上就有一个少年正气喘吁吁地跑完一段,痛不欲生地问旁边读秒的另一个少年:“你有……替我……呼、叫好……救护车吗?我……呼呼……感觉快……不行了……”这个豆芽菜似的少年活生生被跑成了林黛玉,一副随时会厥过去的样子,他的刘海用一只长颈鹿发卡夹起来,看起来十分滑稽。

另一个少年穿着清爽的运动服,看起来挺拔修长,他皱着眉看计量的秒表,满脸难以置信:“你一个人的速度足够拉低全国水平了,我走路都比你快,你是完全不打算在体育课上及格吗?”

“拉低的部分用脑力弥补不行吗!”弱鸡少年悲愤地反驳。

叶明博从操场边走过时,他们正好结束训练。两人跟在叶明博后面,都正朝实验楼的方向走去,一路上还不住地吵嘴。

弱鸡少年抱怨道:“为什么是你负责监督,我情愿来的是陈奈亚……”

“你们在全班同学和班主任面前公然表白,谁还敢让你们单独相处?”

“都说了是误会啊!苏图,你跟老师解释一下吧,老师一定会相信你的!平时缺乏运动的人如果猛然增加运动量会猝死的!”

“方想,你刚刚只跑了400米不到……你突然撑伞干什么?”

“经常有人选周日没什么人的学校自杀,还曾经有跳楼自杀的人砸到路人的新闻,我撑个伞预防一下,万一真的有人跳楼——”

三个人走到实验楼楼下,叫方想的弱鸡少年正说着,一个黑影从实验楼上掉了下来,随着一声巨大的闷响,砸落在三人面前。这个声音叶明博太熟悉了,这是血肉之躯撞击大地时才会发出的声响。

他们面前的空地上,少女的身体呈现诡异扭曲的姿态,血像她体内养着的一群黏稠小怪物,缓缓从她身体下爬出来,继而把她吞没。

“咯……咯……”少女竟然没有当场死亡,她从喉咙里发出含糊的呻吟,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是从嘴里冒出的血把她的声音堵了回去。她无比痛苦地动了动眼珠,从被血黏在脸上的发丝间,她看到了叶明博。

少女吐出一口血,断断续续地、很小声地说:“我……杀了……施……对不……”她没有把这句话说完便彻底断了气,眼球逐渐笼上灰暗的色彩,她的眼睛至死都睁着,不知道是因为痛苦,还是别的原因。

叶明博想上前拨开她的头发,身后却传来一声大喝:“不要碰她!”他回头一看,发现竟然是那个跑400米都费劲,刚刚还在担心自己会被跳楼自杀的人砸中的少年,而另一个少年已经迅速地拿出手机报警。

叶明博清楚自己的平静是因为一年前他看过一样的画面,那这两个人又是为什么?就算不靠近看,叶明博也认出了这个死在他面前的少女。她叫程楠,高二(4)班的学生,施末的同学。她死前没说完的那句话,应该是“我杀了施末”吧?叶明博平静地想,他看着程楠的尸体,自言自语:“刚好一年。”打完电话的苏图和正腿软的方想不约而同地看向他。

叶明博莫名地想起施末曾经唱过的一首童谣,他记得第一句是这样的——谁杀了知更鸟?是我,麻雀说,我杀了知更鸟,用我的弓和箭。

如果施末是第一只知更鸟,那程楠是杀了她的麻雀,还是另一只知更鸟呢?

实验楼上的生物园规模其实相当迷你,只占了整个天台的三分之一不到,其实不过是把植物园里的一些品种移植过去罢了,主要是作为实验课的教材。

叶明博第一次见到施末就是在生物园里,那时候他高二,施末高一。第一个学期刚开始没多久,酷暑的余威还未散去,生物园里新种了好几盆桂花,叶明博每天放学后都要去浇水。那天他一如往常地用钥匙开门,接上水管开始浇水,淋到那几盆桂花的时候,突然听到有女生“哎呀”地叫了一声。

一个女生湿淋淋地从桂花后跳出来,这几盆桂花树长势茂盛,她躲在树阴里,所以叶明博一下子没有发现她。叶明博急忙移开水管,问:“你是谁?你怎么进来的?”天台的门通常是上锁的。

“我叫施末,高一(4)班。至于怎么进来嘛……”施末一边说一边拧着发尖的水。她有着猫一般的眼睛,猎豹一样优美并充满力量的身体,还有一头与她张扬个性不符的柔顺长发。她拔下一枚发夹,得意地笑着:“我有特别的开锁技巧。”

叶明博也是学生,不好教训她什么,只好问道:“已经过了放学时间很久了,你怎么还不回家?”

施末理所当然地说:“你好烦,这种时候还不回家当然就是不想回去啊!”被水浇湿的衣服变得有点透明,让漂亮的锁骨若隐若现,叶明博涨红了脸。现在还不是桂花开放的时候,随着还温热的晚风扑面而来的,是茉莉花清新的香气。

“喂,你就是那个给学校打工的穷鬼吧?哇,个子挺高的嘛,你吃什么长的啊?你家里有钱给你吃那么多哦?”叶明博的事在海王中学不算什么秘密,但这样毫不客气地问出来的人,施末还是第一个,她还不忘提醒道,“你这跑腿的没权利赶我走!”

更难听的话叶明博也听过,而且他自认为自己不是弱者,他不喜欢其他人总是带着同情的目光,所以他并没有生气。他是管不了她,而且也不想费这个神,之后直接去报告给老师就好了。叶明博不再理睬她,和平时一样给植物浇过水,又拿出一个干净的玻璃瓶,把枝头上半开的茉莉摘下来。

施末大惊小怪地叫起来:“呕,你在摘花!你这么大只的男生做起来感觉好恶心,你想干什么?”

叶明博说:“把茉莉串成花链,晚上可以拿到夜市上卖。放在家里很香,也没有化学成分,不少人会买。”

“你这算偷吗?还有,这些加起来可以卖多少钱啊?”

“我征得老师同意了。”叶明博不冷不热地回答,“这些加起来……一个晚上大概可以卖到四十块吧。”

“什么?才这么少!你是有多穷酸啊?”施末想了想,“喂,我给你三百块,当我都买下来好了,还有以后的花我都包了,作为交换我来这里的事你就睁只眼闭只眼,怎么样?”

原来她知道自己打算怎么做,她说话虽然蛮横,心思却意外的细,叶明博为此感到意外。实验楼没有电梯,就连校工都懒得上来,只要叶明博不说,谁都不会知道。三百块对他贫苦的家庭来说已经是一个月的菜钱,可以减轻不少负担。

“我叫叶明博,不叫‘喂’。你回去的时候记得关上门。”

“成交!”少女在夕阳和茉莉花的香气中展露出直率的笑容,那时候叶明博根本不知道,施末其实有严重的自杀倾向。

周一,那块地面上的血迹已经被清洗干净,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但对于知道发生过什么的人来说,那附近的空气依旧还飘荡着淡淡的血腥味。对叶明博而言,这样的血腥味已经萦绕不散整整一年了。

事情发生在周末,所以并没有引起太大的恐慌,但消息还是不胫而走,高二女生跳楼自杀的事还是在学生之间煞有其事地流传起来。比起害怕、担忧,更多的人还是觉得刺激和好奇吧,平时只会在电视或者小说上看到的桥段,居然真的在身边发生了,不少人还感慨地说:“早知道我周日也回来啦!”

接连两次目击到这种场面的叶明博当然没有这种想法,他觉得说这种话的人真是肤浅又无聊,当他们真的看到的时候,估计会吓得当场尿裤子吧,连那个弱鸡少年也不如,说起来,那天的两个少年也是平静得很,难道他们也曾经看过类似的场面吗?

周二,叶明博收到一张纸,上面只有一句用一号的宋体字打印着的话——你杀了施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