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六只知更鸟(二)
这天他正好在图书馆值班,中途走开了一会儿,回来就看到这张纸夹在他正在看的书中间。
叶明博思忖自己只不过去倒了点水,放下这张字条的人肯定还没走远。他转身冲出图书馆,结果一转身就跟正要进来的一个男生撞个正着。虽然没有把人撞飞那么夸张,但要不是同行的一个女孩子揪住他衣领提了一下,估计他就要被难看地撞倒在地。
那个卖蠢大于卖萌的长颈鹿发卡只要看过一次就不会忘记,正是周日跟他一起目击了程楠跳楼的少年之一,记得是叫方想,今天也戴着那只滑稽的长颈鹿发卡。跟他在一起的是个皮肤白皙,容姿端丽,但感觉不是很好惹的女生。
“你们沿路过来的时候,有看到可疑的人走过吗?”叶明博急急忙忙地问。
女生不是很高兴地说:“我们怎么知道你可疑的标准是什么啊?你撞了人也不道歉吗?”
“呃,陈奈亚,算啦……”
“刚才一路上跟我啰哩叭唆要我走路小心点,不然很容易撞到人或者被人撞到的家伙是谁啊?我是走在学校的走廊上,又不是走在阿富汗埋着地雷的路边!你这么怕怎么不订一套打橄榄球的防具穿着上学?”
“我有想过,可是校长说不可以……”方想露出非常真切的悲伤表情。
这两人倒自己先吵起来了,这个女生大概就是他周日提到的那位吧,叶明博依稀记得她的名字。这么有精力的女生,大概只会挥舞铁棍在他后面追着跑,一定要让他跑够1500米不可吧。
叶明博打断他们:“对不起,刚刚有同学忘了东西没拿,我才想追上去,你们真的没看见什么人吗?”
听到叶明博的解释,陈奈亚回答道:“是看到有几个人,可是谁没事会留意啊?”
叶明博不打算说出真正原因,他只是随便找了个应该不会被怀疑的说法。不料方想却疑惑地问道:“不对,你刚刚明明问的是有没有看到可疑的人,听起来不像是忘了东西没拿,而且东西忘了放到认领处就好了,没必要这么急着追出来吧?”
陈奈亚眼睛刷地亮起警戒之光,叶明博马上改口:“其实是有人留了封举报有人偷学校藏书的告发信。”
“哦,这样啊。”那个叫陈奈亚的女生随即松懈下来。方想却像有强迫症一样碎碎念个不停:“告发信不都是匿名的吗?不就是为了不让人知道是自己告发的,为何还要追出来看看是谁呢?再说,要在人来人往的图书馆里做到这种事,实在容易不过了,不一定要马上离开啊……”
这个看起来阴沉软弱的男生脑筋意外的转得飞快,如果继续被他追问下去,叶明博也没信心自己还能镇定自若。还好陈奈亚给了他后脑勺一记耳光,不耐烦地说:“人家就是好奇想看看难道不行?你快把书借好了回去,我可是个女孩子,又不是保镖为什么要负责送你回家……”
方想捂住后脑勺,欲言又止,但最后还是被陈奈亚拖走了。叶明博悄悄松了口气,但没走出几步,方想突然掉头跑回来,他的瞳孔颜色原本就比一般人更深、更暗,近距离看起来有种与幽灵对视的错觉,仿佛连心都会被他看穿,把叶明博吓了一跳。
“你拿着的……真的是所谓的告发信吗?总觉得不太像,你……”方想说得直接,黑漆漆的眼珠子盯着他,叶明博不由打起了精神。方想接着说:“你是周日……我记得你。你跟那个自杀的女生有关吗?那天你看到她跳楼没有很惊讶,我想你们是认识的吧?如果她真是自杀的话,你应该知道原因吧?”
没想到他居然可以推测到这个地步,他到底是怎么想到的?是乱猜的,还是他知道些什么?如果只是单纯的推论,那也太可怕了。叶明博脸上不动声色,心里暗暗抽了一口气,他正准备说些什么,就听到方想神经兮兮地说:“不!你什么都不用说,什么也不要告诉我。我正想跟你说,就算你突然发现什么不对劲,也千万不要来找我,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刚才什么都没说过,你不要在意。”
……这不是更让人在意了吗?他脑子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叶明博也混乱了,默默目送不耐烦的陈奈亚扯着方想的耳朵,将他拎进图书馆。
叶明博捏紧手里的纸,他隐约有种预感,程楠的自杀只是开端而已,接下来只会有更多的事情发生。她断气之前坦白的那句话他听得清清楚楚,她为什么那么说?施末的死难道不是意外?
去年,施末从实验楼顶的生物园坠楼,警方最后调查的结果是她靠在因为生锈而变得脆弱的栏杆上,意外坠楼身亡。可是施末周日为什么会回来学校?她到生物园去干什么呢?栏杆坏掉的事情叶明博是知道的,因为他偶尔要去打理生物园,而且他还亲手挂上了“栏杆损坏,请勿靠近”的警示牌,但是那天警示牌却不见了。可就算没有警示牌,如果不是把全身的重量都压上去的话,也不会发生突然断裂这种事。尽管无法解释的问题还有很多,尽管叶明博并不相信所谓的意外,但施末的死还是被盖上“意外”两字,草草结束了。
施末死去的那天,包括施末在内,学校里一共有六个人,他与程楠,都是其中之一。
连锁反应已经开始了,不到最后都不会停下来。
收了那三百块后,叶明博便经常在生物园看见施末,有一次他看到她双手支在栏杆上看风景,连忙提醒她:“跟你说过多少次别靠近那里!栏杆坏了,会掉下去的!”
施末闻言拢了拢被风吹乱的头发,淡淡地应了声:“你是学校不思议传说里面的幽灵吗?神出鬼没的,你要是去偷东西一定不会被发现,还卖什么花。”完全的不为所动,好像掉下去会死这件事根本无关紧要。
“不可以做违法的事。”叶明博皱起眉头,严肃地说。
“真无趣,总是动不动就板起脸,这里都快变成山川啦。”她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自己的眉心,同时转过身,变本加厉地把身体全部靠在栏杆上,。
这时候秋天已经到了,那几盆桂花都结出了细小的花苞,天台上飘荡着桂花淡淡的香气。立秋过后天色黑得越来越早,这个时候夕阳已经下去了,天空变成了一种由深渐浅的紫色。
叶明博拿她没办法,只好过去用力把她拽回来,没好气地骂道:“你是找死吗?很危险的知道不?你的朋友和家人会有什么感觉,你知道吗?”
“我没有朋友,家人也相当于没有,我爸一直想要个儿子而不是女儿,我妈怀孕后他偷偷找人做了检查,知道我是个女孩后,本来不想要我的,我妈坚决不同意,还是把我生了下来。我衣食无忧地长大,但我知道我爸从来不喜欢我,他有钱,身边总是有不同的女人,久而久之,我妈也怨我,生为一个女孩子难道我有错吗?”
施末左手手腕上一直戴着护腕,再热也不脱下来,叶明博好几次想问她缘由,最后都还是没开口。他们只在这里见面,他不会主动跟施末说话,施末也是挖苦和嘲笑他居多,他们的关系并没好到可以问这种涉及个人的问题。但这时施末当着他面前取下了护腕,叶明博看到她伤痕累累的手腕,简直触目惊心。
“叶明博,有时候,我真的觉得活着好难过,想死的理由我可以说出好多,家庭不睦啦,学习很烦啦,身边的人蠢得要死啦,天气太热或者又太冷啦,但是想活下去的理由我一个都找不到。”
叶明博想,施末只是太需要一个倾诉的对象了,而他恰好出现在这里,所以她才会对他说了这么多,并不是因为他有多么特别。
南方的秋天来得晚,茉莉还在开,稀稀拉拉的,叶明博把它们全都摘下来,编了一串花链,他把花链一圈一圈绕到施末手腕上,遮盖了那些狰狞的伤疤。
叶明博说:“以后别再说这种话了,至少我还是会感到难过的。施末,只要你变得足够优秀,那些不喜欢你的人,最终也不得不正视你。”他不擅长安慰人,这样的话已经是他最大的极限,也是他的真心话。他是被捡垃圾的夫妻收养的孤儿,他也是这样一路挣扎着走来,比谁都清楚这里面的艰辛。
施末戴着那串茉莉花走了,那天之后,她去生物园的次数减少了些,偶尔见面时,施末还是一如既往的牙尖嘴利。但叶明博能明显感觉到她逐渐变得平和起来,她还会拿课本来问叶明博。施末本来便聪明,她以前在生物园拿试卷折飞机,上面的分数能让大半个年级的人汗颜,认真起来之后更是进步飞快。
过完了寒假,第二个学期开始,施末交到了高中以来的第一个朋友,那个女生看起来很怯弱,但是温顺,与强势的施末是两个极端,女生是校园欺凌事件的受害者,在班上被同学们捉弄,是施末挺身而出帮助了她。
那个女生就是程楠。
当时叶明博以为施末的情况在好转,还在为她高兴,施末便“意外坠楼”身亡。
叶明博心里其实认为施末是自杀的,她尝试了那么多次,准备了那么久,终于在那一天成功了。后来叶明博去查了书,知道施末的情况可能是抑郁症,是一种心理疾病,需要吃药治疗,光靠一两句漂亮的话是治不好的。
为什么没有早些发觉呢?为什么不向老师求助?这样施末会被带去看心理医生,也许就可以阻止她自杀了。所以,其实是我杀了施末吧,他想。
他因此而背负了负罪感,但程楠为什么说是她杀了施末?一年前的那一天到底发生了什么?又是谁寄来了那张纸条?
施末死的那天,他因为要记录实验室仪器清单而回到学校,他回校的时间是下午两点左右,他走上实验楼的时候,看到程楠在校门口好像在等什么人。过了一会儿,他打算去厕所接点水而经过走廊的时候,听到了脚步声和说话声,是程楠和施末。
他听见程楠说:“又、又要麻烦你,真是不好意思……你脸色不太好,怎么了?要喝点东西吗?”
施末说:“我没事。倒是你自己要争气点,被人欺负了这么久,还是一点长进都没有。”
从叶明博的位置正好能看到她们往上走的背影,她们要到天台去吗?但门是锁着的,虽然那锁对施末而言形同虚设,可她答应过不会带别人上去,这一点叶明博还是相信施末的。只是那一天他没有多想,毕竟上面还有其他教室,施末和程楠又是同班,周日有事约在一起回校也不算什么奇怪的事。
因为角度的原因,她们没有发现叶明博,叶明博看到程楠递给施末一瓶饮料,但刚才在校门口时并没有看到她拿着饮料,她只带了一个很小的包,放不下那瓶饮料,学校附近虽然有便利店,但这么短的时间似乎也不可能跑去买一瓶。
除了程楠和施末,那天叶明博还看见了徐觉非,他跟施末是青梅竹马的朋友,从小到大都念同一所学校,到了高中虽然没有分在同一个班,但还是经常有人取笑他们是一对儿,不过他们谁都没有承认。
然后过了没多久,施末就跳了下来。他看到了施末坠落的过程,他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走到窗边一看,施末躺在血泊之中,三个学生迅速地围了过去,两个女生一个男生,其中一个正是程楠,她怎么会在下面?
徐觉非的出现是在施末坠楼后,当叶明博急急忙忙地跑下楼去时,他看到徐觉非神色慌张地走出学校。也是从那天起,徐觉非和程楠变得亲密,叶明博好几次看到他们走在一起。
现在想起来,叶明博才猛然发觉自己应该看到了什么非常重要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