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六只知更鸟(五)

接连发生了两起命案,学校对实验楼顶大为紧张,现在那扇门都是谨慎地锁上的,据说之后还打算重新换一把锁。叶明博还有钥匙,所以并不担心,可是他们到了那里,赫然发现门竟然是开着的!

推开门,猛烈的狂风扑面而来,天台上有两个人,是徐觉非与蒋向嘉。蒋向嘉正站在栏杆边缘,任由大风吹乱了她的头发,她只是双目无神地眺望着远方。她身后是徐觉非,他看到叶明博等人来了,连忙松了口气:“她要自杀,快阻止她!”

蒋向嘉恍若未闻,但是谁都不敢贸然上前。叶明博与陈奈亚都盯紧蒋向嘉,方想环视了天台一圈,目光落在徐觉非身上,问:“你们是怎么进来的?”

“一年前楚西用钱从门卫那里买来钥匙复制,现在钥匙在蒋向嘉手里,是她开的门。今天发生了那种事,我有点担心就一直跟着她。”徐觉非紧张地解释。

方想却不相信:“不是你带她上来的吗?就像你带程楠上来一样,你也想让她自杀,对吗?”

徐觉非的脸一下扭曲起来:“你是谁啊?你胡说什么?”方想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指着叶明博说:“我听他说施末会开锁,那是她自己就会的,还是有人教她呢?后来我知道了你家是开五金店的,五金店多半也会有配锁开锁的业务,所以我想,是你教会施末开锁的。”

“证据呢?没有证据你不要胡说!”

“呃……别总是说这种台词嘛。”方想一脸无奈,“施末的死没有引起怀疑是因为没有人去追究,不管是尸检还是调查都以‘意外’展开,没有考虑其他方向。真想要证据的话,到你家附近随便找人问问就知道了。”本来还理直气壮的徐觉非傻在当场。

“哄诱他人自杀也是犯罪啊,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不过这和故意杀人没有两样。”

“不、不是的!程楠真的是自己跳下去的!她把她所做的事情都告诉了我,然后说想在施末死的地方跟她道歉,我没有多想……就带她上来了,没想到我一转身,她就……我没杀人!真的没有!你们快把蒋向嘉拦下来啊!”徐觉非急得跳脚。

“看,这就解决一个疑问了。”方想一拍手掌,满意地点点头,“正如我想的那样,程楠确实因为无法承受负罪感而自杀的。”叶明博这时候已经把蒋向嘉拉了回来,她好像还在神游中,嘴里念念有词,反反复复地说“楚西,对不起”。徐觉非这才腿一软,瘫坐在地。

方想说:“尽管你没有杀意,不过你做了别的事情。你一直在默默向这些人施压,你接近程楠也是这个目的,还有那些字条也是你放到每个人身边的。”

徐觉非叹了口气,承认了:“嗯,我后来还打匿名电话给蒋向嘉,但我只是想吓她一下,从她那里问出点什么……你怎么知道字条是我放的?”

“叶明博太醒目,他不可能进入你们教室,把字条放到你们的东西里。蒋向嘉与楚西可以看作共犯,也不太可能对对方做这种事,把所有可能性都排除之后,就只有你了。”

“我这么做也是想搞清楚那天发生了什么,因为那天……我拒绝了施末后,她对我说‘如果我死了那就是你害的’,我以为她是气话,没想到……”徐觉非激动地说,“我想考好学校,我的人生不能有这种污点,我……我一直想努力摆脱她,可是没想到,她死了都不放过我……”

叶明博不同意地说:“徐觉非,你不要把施末说得好像有病一样!”

“她就是有病啊!你不过是偶尔跟她在天台上见见面,我可是和她一起长大的,她是怎样的人,我比你清楚。”徐觉非深吸一口气,这些话他大概也闷在心里很久了,“她跟我提过你,你也看过她自杀的伤疤吧?其中有几条,是她当着我面割的!她说如果我不跟她一起玩,就更用力地割下去!”

“啊啊啊啊!好恐怖!这样的人好恐怖!”被吓得大叫起来的,是方想。除了蒋向嘉,其他三人都无言地看向他,方想抹了抹吓出来的冷汗,“刚刚想象了下,如果有人在我面前这么做……总、总觉得要是她突然想找个人陪葬,那我岂不是死定了?又或者她割得太深,真的死在我面前了,那我岂不是成了杀人凶手?这比在笔记本上写骂人的句子来说,可怕多了……”

陈奈亚用一记肘击成功让他闭上嘴。徐觉非深有同感地点点头:“是的,我那时也很害怕,很害怕……不知道她还会做出什么。”叶明博震惊地听着徐觉非告诉他一个陌生、可怕的施末。

施末比谁都聪明,也比谁都残酷。她在充满压抑的家庭长大,个性早已扭曲。除了特定对象,她不喜欢与人相处,但她喜欢观察人心,她把人心摸得透彻,她用这个方法得到徐觉非母亲的怜爱,顺理成章地呆在徐觉非身边。

“你知道楚西找人割伤了她对吧?”徐觉非问,见叶明博点点头,他接着说,“后来有一次我看到她跟踪楚西,在安全岛上等交通灯时,她想把楚西推出去,我冲上去捉住她,被她吓坏了。她没有你想得那么可怜,她绝对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伤害过她的人。”

陈奈亚听到这里,难以置信地说:“那施末的死……真的是意外?”

“不是。”方想断然道,当快要触及真相核心的时候,胆小怯弱的气息便尽数从他身上褪去。方想说:“她是自杀,自杀的原因也不是被拒绝了,她只是想用自己的死,报复另外四个人。”

“我一直觉得很矛盾,蒋向嘉的计划一开始就不可能成功,施末会开锁,想把她反锁是白费力气。这种拙劣的把戏在施末眼里漏洞百出,她怎么会真的就因此而死呢?知道了她的本性后,这一切就说得通了。”方想顿了顿,似乎是因为想起施末而害怕得打了个寒战,他花了几秒缓了缓,才接着说,“施末将计就计,把自杀伪装成‘意外’,让参与其中的人都成为‘加害者’。她死后,强大的负罪感终有一天会先压垮最软弱的程楠,她一旦精神崩溃,那就打开了连锁反应的第一环。”

“我也是她要报复的人吗?”叶明博喃喃问道。

“这个……我就不清楚了。”方想抓抓头发,“不过你有提到她掉下来的姿势,是头下脚上,那时候我就知道她是自杀,意外坠楼的姿势不可能是这样的。啊,还有那时候你看到了栏杆也一起掉下去,我觉得应该是她跳下去之前,自己把栏杆踢断,就像这样……”方想走到栏杆旁,这个栏杆是新造的,非常牢固,他原本很有信心自己不怕的,可是不经意瞥了眼,顿时就有些头晕,加上楼顶强风一吹,人就好像有些摇摇欲坠。他感到有些腿软,连忙搂住栏杆,放弃了打算示范踢栏杆的动作,正要喊陈奈亚过来救命,却忽视了这里有一个精神频临崩溃的蒋向嘉。

一直死气沉沉的蒋向嘉突然跳起来,直直扑向栏杆旁的方想。她的动作太突然,谁都没反应过来,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冲过去:“死吧!施末!我和你一起死!”

“啊啊啊啊啊啊啊——!!!”方想被她一撞,跌出了护栏。叶明博冲上去,却只来得及抓住蒋向嘉。

但是一个人影比叶明博快了一步,只见那人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手里抓着天台消防箱里抽出来的水管,单手在栏杆上一撑也翻了过去。

“苏图?!”陈奈亚惊叫一声,“你干什么!”她飞奔到栏杆旁探头一看,看到了不可思议的一幕——苏图把水管作为安全绳,他惊人地在垂直的墙壁上俯冲,表现得像奔跑在平地上一样。水管嗖嗖地被扯走,在拉到尽头之前,苏图抓住了方想。紧接着,他将全身的重量集中在脚上,脚蹬墙壁作紧急减速滑行,水管终于扯到了尽头,两人停悬在半空,苏图踹破旁边的一扇玻璃,借助晃荡时产生的冲力,撞了进去。整个过程不过几秒,就像电影特技一样。

陈奈亚觉得自己定力差一点,都会吓晕过去。她和叶明博对视一眼,定了定神,把蒋向嘉丢给徐觉非,然后一起大喊大叫着冲下去。

几天后,蒋向嘉的家人给她办了休学,她将被送到精神疗养院去呆一段时间。楚西手术成功,保住了性命,但以后想要继续打球是不太可能了。徐觉非的情况比他们好一些,但也没人知道这些事给他留下了多大的心理阴影。苏图和方想奇迹般没有受伤,苏图身上连玻璃刮伤都没有,陈奈亚冲到下面某个教室里一看时,苏图正站在一堆玻璃渣里淡定地弹着衣角,方想躺在地上晕了过去,居然没被吓死。

“你……你怎么在这里?”陈奈亚结结巴巴地问苏图。

“你们在咖啡厅消费的找零没有拿,领班让我下班顺道带过来给你们。”

被问到刚才那匪夷所思的一幕时,苏图只说了一句“小时候学过武术”,便轻飘飘带过。陈奈亚是个国外长大的海归派,对中国武术一直深感敬仰,但了解不深,总觉得和漫画里的“忍者”一样,都是真实存在的厉害东西,毫不费劲就被说服了,并啧啧惊叹中华武术的博大精深。

至于方想,他醒来后坚决不相信陈奈亚的话,认为自己肯定是在快掉下去的时候被拉了一把,只是他晕过去不知道而已。如果那夸张的一幕是真实发生的,岂不是证明武侠小说中那些飞檐走壁的轻功、那些杀人于无形的暗器都是真的?他现在都已经觉得危机四伏,生存不易,如果还要加上这些,简直是不安全到让他也想去死一死算了!说到底,方想绝对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至于下面某间教室的窗户碎掉一定因为是别的,他拒绝深入思考。于是苏图那天飞檐走壁的神之一幕,在两人的各自理解中,被正常化了。

当时他们都没留意叶明博什么时候走了,等校方处理好这件事后,高考也来临了。高考大过天,方想和陈奈亚自然不敢去找叶明博,直到高考结束的那天,叶明博主动来找他们。

还是那家咖啡厅,一样的卡座,同样的顾客,三个人都没有说话,陈奈亚觉得气氛有点古怪。叶明博翻着餐单,大方地问:“要喝什么?我请客。”

“你是谁?”方想哆哆嗦嗦地举起餐刀对着叶明博,虽然他已经很勇敢了,但陈奈亚还是担心他会戳到自己。“你不是叶明博,我之前就觉得有点奇怪,他家境困难,虽然应该不是个小气的人,但这种咖啡厅不太像他会来的地方,可是你的表现却很自然。还有,叶明博怎么会想到在程楠房间里翻东西,有些事情你也知道得太多了,你到底是谁?”

“叶明博”并不打算继续伪装,落落大方地承认:“我确实不是叶明博,我只是易容假装成他。我欠他不少人情,而他又想知道施末的死的真相,我就顺便帮他这个忙,算是还清了。”“叶明博”笑着说,“不过,寻找真相不是我的强项,还好我知道你,方想。”

方想被他那怪里怪气的腔调弄得浑身一抖,感觉好像被蛇盯上了一般,吓得拼命往陈奈亚身边蹭去。陈奈亚一边嫌弃地推开他,一边问:“那你是谁?从一开始我们认识的就不是叶明博吗?”

“我觉得在图书馆撞到的那个是本尊来着……”方想说。

“去程楠送别会之前的都是真货,之后都是我,不过被割了一刀的也是他本人,我们只在有需要的时候交换身份。”陌生的年轻男子说,他的表情出现在叶明博的皮囊上,有种说不出的怪异。他友好地自我介绍说:“我叫君知晓,是个‘流言专家’。”

陈奈亚问:“那关于陈时亚的事情你说话算话吧?她在哪里?”

“我可没说我现在知道,不过如果有什么消息,我会来找你的。”君知晓饶有兴趣地看着方想,“下一次的易容会拿出我原本的水平,希望你能认出我,以后需要你帮忙的机会似乎不会少。”

“我不希望有这种机会……”方想有气无力地说。

“不要拒绝我啊,我可是会很伤心的。”君知晓说着,伸手捏了一把方想的脸,手法就像采花贼一样纯熟,“下次见。”

君知晓潇洒地离开后,陈奈亚纳闷地问:“我怎么觉得他一直在无视我?他叫我们来这里是干什么?感觉有点变态啊……下次见到他你要记得SayNO哦!殡仪馆那件事就任他说去,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那么你呢?”方想反问道,陈奈亚愣了愣,方想愁眉苦脸地继续说,“虽然他现在好像还没发现,但如果他有心去查的话,你的身份也会被发现。”

刚才还充满活力的少女突然如遭雷击,久久地沉默了。对,她不是真正的陈奈亚,她是假冒“陈奈亚”度过了十七年安稳岁月,并害死了真正的陈奈亚的叶穗,这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高考过后,夏天才真正释放出它的威力。一个学期进入尾声,方想的体育长跑最后勉强及格,可见苏图的体能训练相当有效。考试后,方想在饮水池旁喝水,叶明博向他走了过来。方想迅速站直,左右环顾,没有找到可以让他迅速躲藏的人或树,只得紧张地盯着来者。

叶明博走到方想面前,老实地道歉:“不好意思,那个人让你很头疼吗?我家里捡垃圾的,对于他那种收集情报的人来说是不错的消息来源。”

方想上下打量他,确定他是真的叶明博,竖起来的寒毛和头发才一根根服帖下来。他敏锐地猜到叶明博找他的目的:“你很在意施末对你的想法吧?可是我也没有办法推测出死人是怎么想的。”

“你知道《谁杀了知更鸟》这首英国童谣吗?”叶明博用低沉略带沙哑的男声,念起了这首诡异的童谣,“谁杀了知更鸟?是我,麻雀说,我杀了知更鸟,用我的弓和箭。谁看到他死?是我,苍蝇说,我看到他死,用我的小眼睛……所以,再会了,知更鸟。当丧钟为那可怜的知更鸟响起,空中所有的鸟都悲叹哭泣。”方想安静地听着,叶明博的声音里,有一种悲凉的无奈。

他喜欢施末吗?但他喜欢的是那个他想象中的,戴着茉莉花手链、说话直率、内心孤独的少女。真实中那个满怀心机,毫不怜惜地用自己的生命报复他人的残酷少女,他从来都没见过。

“我们是六只知更鸟,我,徐觉非,程楠,蒋向嘉,楚西。我们一起杀了她,然后她也杀了我们,以不一样的形式。”叶明博自言自语,“我们六个人之中,到底谁杀了谁呢?”方想不知道该对他说什么,叶明博抱歉地笑了笑,说:“不好意思,其实我是来向你道谢的,我知道了真相,已经足够了。”

远远的有人喊着方想的名字,老师要点名了,方想朝叶明博打过招呼,跑了回去。

不管曾经有多少人在夏日里死去,夏日也不会为此改变,依旧艳阳高照,蝉鸣不止。一缕茉莉花的香气不知从何处飘来,勾起了所有记忆。

叶明博依稀看到施末站在实验楼顶楼的栏杆外,他心里清楚这是个幻象,却还是忍不住抬手遮挡刺目的阳光,从指缝间贪婪地看着那个幻象。

幻象的施末居高临下朝他微微一笑,然后任由身体前倾,从高处坠落,像离散的流星,也像短暂的烟火,幻象在他眼前消散,他顿时明白自己再也不会看到这个幻象了,这是最后一次,她脸上的表情,她嘴唇的动作,他都看得真切。

啊,他想起来了,那一天,坠落的她对他说的是:“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