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六只知更鸟(四)

“哪有这么蠢的凶手啦!”陈奈亚受不了地一巴掌扇开他。方想捂住被扇到的左脸,委屈地说:“但也可能是他故意这么做让我们麻痹大意……而且我们根本不熟啊……为什么要找我……”

再说下去只会偏离主题,而且怎样都说不清,叶明博直截了当地说:“你们在找一个叫陈时亚的人,她是你姐姐,没错吧?”两个人顿时安静下来,瞪着叶明博,像两只被雷劈中的小猫。叶明博继续说:“如果你帮我这个忙,我就提供关于陈时亚的线索,怎样?”

陈奈亚狐疑地问:“我们凭什么要相信你?”

叶明博双手支着下颔看着方想:“因为我知道不久前殡仪馆的案子是你解决的,还知道你不想被人发现这件事。只要你答应我,我就告诉你们陈时亚的线索,而且不会把你和那个案子有关的事说出去。”

方想被他的目光盯住,感觉自己成了被蛇盯上的花栗鼠。他摘下长颈鹿发夹,过长的刘海顿时软趴趴地盖下来,他用手指一遍一遍梳理着刘海,动作越来越快,眼睛却只盯着桌面,谁也不看。

最后,他把发夹重新戴上去,像是有了决定。“好、好吧……”方想说,“成交。”

叶明博与方想约好明天再找安静的地方详谈,他付过三杯奶茶的钱,离开了。身后陈奈亚正和方想争辩:“你这样不是都承认了吗?他又没有证据证明我们和殡仪馆的案件有关,你为什么要怕他啦,胆小鬼!”

“可、可是也没有办法证明他真的没有证据啊……‘传言’这种东西一旦出现,就无法预计后果了,万一有人听了当真,我也会很苦恼的,比如模仿犯或者崇拜者什么的,要是他们因此找上我,那……”

“喂!你不要自己吓自己……呼吸啊!我去!吸气、快吸气——”

被高二的师弟指名喊出去这种事,叶明博还是第一次遇到。教学楼后有一块背阴的地方是教职工的停车场,中午时没什么人,叶明博被楚西叫到了这里。

叶明博对楚西认识不多,最近才知道他家里是开医院的。叶明博被喊出去的时候,传话的同学还不放心地提醒他,说那个楚西不好惹,以前有人想追蒋向嘉,他还花钱雇人揍了对方。叶明博对楚西也抱有怀疑,所以毫不犹豫便赴约了。

楚西是一个人来的,他咬牙切齿地问叶明博:“你到底想怎样?你和施末什么关系?她都死了那么久,为什么你又提起这件事!”

叶明博平静地说:“我和她只是朋友,我也不是故意要提起这件事,但程楠选在同一天自杀让我很在意,如果你和这件事没有任何关系,大可不必这么激动。”

“哼,你经常和施末在实验楼顶幽会,也不会是什么清白的关系!我一看那臭女人就讨厌,早知道当初就该找人把她做掉!”

“你不要乱说,我们只是普通的朋友。”叶明博皱眉问,“我记得有一次施末手掌上割了一道很深的刀伤,她说是自己削苹果不小心割到的,难道是你……”

“我用不着她装好心!”楚西冲上前,戳着他的胸膛说,“叶明博,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你不要再去找蒋向嘉的麻烦。施末是我杀的,那天是我拿走了挂在栏杆上的警示牌,你要做什么就冲我来,少在背后做些打无声电话或者塞纸条的不入流举动!”

说着,他掏出两张皱巴巴的字条,扔在叶明博脸上,那两张字条上都用一号宋体字大大地打印着——你杀了施末,和叶明博在图书馆收到的一模一样。

“这不是我做的,我也收到了。”看到叶明博也拿出字条,楚西一下愣在原地。叶明博揪住了他的衣领,厉声追问:“你说你杀了施末,是怎么回事?”

“闭嘴!你这个笨蛋!蠢材!”一声尖喝响起,蒋向嘉急急忙忙地跑过来,二话不说就甩了楚西一记耳光。楚西也火了,一把抓住蒋向嘉还想打他的手,怒道:“我这是在保护你!也不想想你自己家什么情况,我家里有钱给我请律师打官司,你呢?你有个屁!”

“我从来没要你这么做!自作多情!多管闲事!”蒋向嘉尖叫着挣扎起来,一点儿都没有平时那种居高临下的傲慢,披头散发地对楚西又抓又挠,像个疯子。

叶明博不知道他们在搞什么,但他清楚必须要马上分开他们。他上前扯开蒋向嘉,蒋向嘉一边反抗,一边红着眼大叫:“是我杀了施末,我在饮料里下了药,让程楠拿给她喝,程楠这个笨蛋真的按照我说的去做了,明明下手时那么干脆,后来才觉得愧疚自杀,她是活该!你现在都知道了,但你能把我怎样?我讨厌施末,一直讨厌她,最讨厌她了!总是装模作样,一副看不起人的样子,她竟然敢反抗我?她以为她是谁啊!”

叶明博被她的表情吓了一跳,距离上次见到她也不过几天,她的变化也太大了吧?这期间发生了什么?就这么一分神,叶明博便没有注意到蒋向嘉敏捷地从校裙的口袋里掏出一把美工刀,利落地划过来,叶明博骤不及防,肩膀上被挥了一刀,鲜血迅速染透了夏季单薄的衬衫。

“你发什么疯!”楚西也被她吓到了,用力地打了她一巴掌。男生的力道和女生自然不可比,蒋向嘉被打得跌在地上,她震惊地看着楚西,又看了看自己满手的血,她从来骄傲,向来不弄脏自己的手,但现在不仅被楚西打了,身上和手上还都是血和泥。

脏,好脏……这么脏的人,怎么可能是自己?蒋向嘉恍恍惚惚地爬起来,这种狼狈难看的姿势也让她觉得万分屈辱,她完全无法接受,把刀一扔拔腿就跑。

楚西也顾不上那么多,连忙追了上去,紧接着只听见“砰”的一声巨响,刺耳的刹车声与蒋向嘉几乎撕裂空气的凄厉叫声同时响起:“楚西——”

叶明博这才反应过来,跟上去一看,楚西软趴趴地躺在地上,蒋向嘉跪在他身边,想碰又不敢碰。一辆小车上急急忙忙下来一个司机,也是满脸慌张,见到叶明博便大叫冤枉:“我正要开进来停车,谁知道这个女生突然冲出来,那个男生将她推开,就、就……”

蒋向嘉放声大哭,司机打起电话报警,逐渐有人围了过来,叶明博看到方想和陈奈亚在人群里,方想惊慌失措地大叫,声音比蒋向嘉还凄厉。

在纷纷扰扰的吵闹声中,叶明博茫然地想,难道真的是施末在报复他们吗?

身后有人拍了他一下,叶明博回头一看,是徐觉非。他们走到一个角落,徐觉非才低声说:“蒋向嘉离开教室时我觉得她表情不太对,所以跟过来,刚才的事情,我看到了一点……”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好像在犹豫什么。叶明博不知道他想做什么,耐心地等着。

“纸条,我也收到了。”徐觉非终于说了出来,如释重负般叹了口气,淡淡地说,“其实他们都错了,施末的死,都是因为我。”

那天的四个人接二连三地对他告白,叶明博一时间有点接受不来。

“没错,那天我是回学校了,而且是我约施末回学校的。”徐觉非说,“我想对她说清楚,我不会喜欢她的,我希望她死心。如果那天我不约她,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了。”

施末喜欢徐觉非的事,叶明博隐隐约约是知道的。他自己也说不清是怎么知道的,也许是因为施末每次说到徐觉非的时候,都特别温柔,又也许是因为每次提到他,施末的眼神都特别闪亮。

徐觉非对施末来说是特别的人,他们从小住在一个大院里,小时候一起爬树捉蝉,一起攒钱买零食,还一起离家出走,一直走到离家三个车站的地方,她笑着看跟妈妈赌气的小觉非被紧张地带回家,自己孤零零地跟在重归于好的母子身后,回去那个谁也不关心她的家。长大后,他们一起上学放学,一起做作业,施末喜欢到徐觉非家里,徐觉非家里是开五金店的,不是大富人家,但是很和睦。徐妈妈会给她点心和果汁,会对徐觉非说:“要对施末好哦。”虽然知道她是在同情自己,但也不觉得讨厌。

她希望成为徐觉非家里的小孩。施末跟叶明博说过,那时候她会出手替程楠解围,其实也是为了徐觉非。班里发生了欺凌事件让他很头疼,偏偏他又不擅长解决这种问题,不知怎么的,就变成了“班长也默认可以欺负程楠”的局面。施末帮助了程楠,跟程楠做了朋友,她很骄傲自己能为徐觉非解决问题。

“他是害怕跟全班学生作对吧?你这样会惹麻烦的。”当时叶明博是这么说的。

“他只是不擅长处理这种事啦。”施末认真地替徐觉非辩解。每次施末说到徐觉非,叶明博都觉得轻微有点失落。只是,他也不懂这份失落从何而来。

到了周末,叶明博、方想和陈奈亚在学校附近一间清幽的咖啡厅见面,他们三个挑了卡座坐下,陈奈亚立刻问道:“那个被撞的男生……”

“抢救过来了,但还没度过危险期。”叶明博疲惫地说,“幸好车速不快,但是整辆车从他身上辗了过去,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

叶明博把所有事情都跟详细地说了,陈奈亚听得傻眼:“你们都说自己杀了施末,可是她不可能被五个人都杀一遍吧?”

叶明博拿出一本笔记本,往方想面前一推,说:“我之前到程楠送别会时,在她房间找到了这个,但是没有发现那种字条。”笔记本藏得很好,他费了一点工夫才找到。如果不是亲眼看过,他不能想象像程楠这么懦弱的人,心里竟然藏着这么强烈的憎恶与怨恨。

笔记本上用红色笔写着各种怨毒的字句,笔尖几乎划穿纸张,她恶毒地诅咒班上每一个冷眼旁观她被欺负的人。她用最下流和无耻的字眼描述蒋向嘉,她恨不得自己的笔尖可以戳穿她的眼珠,把她那张如花娇美的脸蛋撕成肉条。但是,合上笔记本,回到教室,她还是那个软弱的、不敢反抗的程楠。

施末在笔记本里占据了三分之一,程楠一点儿都不感激她,“那副施恩的嘴脸让人恶心!”“我从来没有拜托过她,她多事个什么劲儿,臭××!”“其他人更讨厌我了都是施末害的!”“她怎么不去死!”“我不想跟她做朋友,我想回到集体里啊!”

所有的内容中,只有一小段是较为正常的。程楠应该是在苦恼的时候,无意识写下的。日期是施末死前不久:×月×日,蒋向嘉那××说可以给我一个机会,她说只要我站在她那边帮她恶整施末,她就会让大家再次跟我一起玩。她要我在周日把施末约到实验楼的天台,把加了料的饮料给她,因为她现在对我比较没有防备……蒋向嘉是个贱人、××和×××,但她的提议还是可以尝试一下,反正我也讨厌施末,其实她们一起死了就最好了。

陈奈亚看得浑身发寒,和这种人做朋友,简直就是和毒蛇睡觉,不知道什么时候她会扑过来咬你一口,阴险得可怕。但在方想看来,程楠本性再怎么狠毒阴险也与他无关,他坚信人心险恶,无情冷酷之人比恶鬼更可怕,这一点他深有体会。

在叶明博与陈奈亚意外的目光中,方想看得很认真,他注意力一旦集中便专注得惊人,随着浏览的目光,笔记本上的字句都烙在脑中。他把笔记本翻到最后几页,从这里开始,每一页都写满了“对不起”,再无其他字句。

“打搅了。”咖啡店的侍应生端来了饮品,被笔记本渲染的诡异氛围才被打破。只是他们抬头一看,全都傻眼了,侍应生竟然是苏图。方想奸笑:“你在兼职?学校允许的吗?想让我保密的话,长跑训练……”

“学校没说可以,但也没说不可以。”苏图干脆地说完,转身就走。

叶明博不关心苏图,他追问道:“你当时在图书馆对说过‘如果她真是自杀的’,为什么你会用‘如果’呢?你是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吗?”

方想巴巴地盯着苏图的背影,确定他对自己的威胁完全不为所动后,才慢吞吞地回答:“呃……连我们高一新生都知道,天台的那扇门一般是锁着的,那程楠是怎么进去的?”

叶明博答道:“钥匙我有,管理员和责任老师手上也有。可是,以程楠的性格,我不认为她有办法从我们手上拿到钥匙。

“嗯,就是这样。”方想咬着吸管,嘶嘶地喝他的冰冻柑橘茶。陈奈亚毫无头绪,只得重头开始想:“施末死的那天,一共有六个人在学校,你们五个人都说自己杀了她,可我觉得你和徐觉非只是自责而已,最主要的还是蒋向嘉、楚西和程楠三个人。蒋向嘉在饮料里下药,楚西拿走了警示牌,程楠把施末叫到学校,虽然施末回来的真正原因是徐觉非,但她确实把饮料给了施末。施末喝了饮料后药效发作,倒在了栏杆上,然后摔了下去……”

“可是那时候程楠在楼下。”方想继续嘶嘶地吸着,“蒋向嘉下的不会是毒药,我觉得他们只是想吓唬施末,是下了大概安眠药之类的东西。她让程楠在施末喝下饮料后把天台的门反锁离开,将施末关在那里直到周一……这样的可能性比较大。程楠没有胆量拿钥匙,蒋向嘉不会自己动手,那就是楚西了。对,这样的话他就得知了蒋向嘉的计划,为了在蒋向嘉面前表现,他把天台的门锁打开后,还顺手拿走了告示牌。”

方想一旦思考起来,就像自动运算的人工智能,思绪如电脑程序般飞快运转,连陈奈亚都不敢随便打他头。

“还是有不协调的地方……你的疑惑是对的,栏杆的损坏程度还没有严重到一靠上去就断裂,楚西也不能百分百肯定施末会靠上去,还有就是施末既然经常到生物园,那她不可能不知道栏杆坏了。那一天全部人上楼的顺序——”冰冻柑橘茶的杯子里只剩下冰块,冰块因为融化而滑落,在杯子里发出“哐当”一声。方想猛地抬头,说:“我们到实验楼上去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