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临终盛宴(四)

“你知道谁是凶手了?!”苏图大吃一惊。

“这个案子的复杂在于凶手营造出非常诡异的矛盾情景,如果死者每天都在家里做饭,但是却饿死了,这显然说不过去。如果是凶手每天做饭呢?那么为什么死者身上和家里一点反抗的迹象也没有?把一个人活生生饿死是很漫长的过程,而两具尸体相差一周左右被发现,算上发现林小虹尸体的时间差,两个人死亡时间相距大概半个月,就是说对这一次的强迫性绝食大概是林小虹进入濒临饿死的状态时便马上开始,最坏的情况下要同时控制两个受害人……”

“如果凶手有两个人的话呢?”苏图说。

“这个厨房和林小虹家的整理方式是一样的,菜刀的排列、调料罐的摆放……糖、盐、味精一定是按这个顺序摆放,从细微的习惯可以肯定是同一个人。”

苏图沉默了,不知道是不是贪生怕死的个性,方想在留意各种细节方面拥有超出常人几倍的敏锐度。

“选择这种方式杀人一定是对死者怀有莫大的恨意。林小虹并不是瘦小柔弱的类型,杨力松更是一个有抵抗能力的男人,想要他们不反抗地被饿死不是那么容易,而他们死于同一种谋杀方式,那就是说凶手对他们的‘恨’是一样的,他们过去一定有什么联系。这种联系只要通过警方,进行调查搜索很快就会有结果,如此一来就能收窄嫌疑人的名单啦。”

方想分析得眉飞色舞,接下来危险的事情就交给专业人士,他可以退场了。

苏图不满地说:“除了‘找警察’你就没有其他结论了吗?太失望了,别忘了我就是因为被警察平白无故怀疑,所以才找你帮忙的。”

“呃、呃……这个嘛……”方想缩了缩,“你看,这个房子这么整洁,一定有雇佣钟点工吧,经常进出的话也许会知道什么也说不定……”

苏图心里顿时有了主意,依靠警察破案?太可笑了,他会先找出这个凶手。

方想不知道苏图的打算,他好像跟什么约好了似的,到了某个时间点就回去了。与方想分开后,苏图在小区里找到一个家政中介所,像杨力松那种工作忙碌的人在找钟点工这件事上肯定会选最便捷的。

苏图拿出一顶鸭舌帽戴上,正是方想之前变装时戴的,他完全没发现帽子被苏图顺走了。苏图把鸭舌帽翻过来,这样就看不到鉴证组的标志了,他走进去问:“你们是喊了人来修电脑吗?”

家政中心只有两三个员工在闲聊,被这么一问面面相觑,苏图也不急,这种小门店的电脑都是便宜货,有点小问题是肯定的。果然一个人说:“好像是有这么回事,不过那人现在不在,你自己过去弄吧。”说着点了一台电脑给他。

苏图坐下来,他运气不错,这台电脑上就有他要找的客户资料,即便这一台没有,他也有的是办法把这里的电脑都检查一遍。他打开文件,很快搜到了杨力松和他雇佣的钟点工的名字,就在苏图记下这些资料准备离开时,他突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陶湾。

她在与杨力松同一层的另一个住户家里担任钟点工。

接下来好几天,苏图都没在便利店碰到陶湾,也没看到她在食堂的川菜店端盘子。

这天苏图特意在午餐时段之后去食堂问了川菜店的老板,老板到后面的休息室看了看,说陶湾的包还在,人可能暂时走开了,正好这时有人来喊老板,老板对苏图有点印象,便问他能不能替他看一会儿。

苏图欣然同意,等老板走开后,他走进休息室,休息室设备简陋,员工们的包都挂在一个架子上。苏图一眼认出了陶湾的包,他思考了好一会儿,还是打开了陶湾的包,他也不知道自己希望在包里发现什么,还是希望什么都不要发现。

他找到陶湾的钱包,在里面发现一张旧剪报。报纸已经发黄,苏图小心翼翼地展开,上面是一则骇人听闻的惨案:一个女人因为被丈夫抛弃而患有抑郁症,她在家中割腕自杀,自杀前她反锁家门,并扔掉了所有钥匙。据她留下的遗书说,这是为了不让人来救她。但她抑郁症发作时根本不记得自己还有两个孩子,一个6岁,一个11岁。女人死后他们被锁在家里,那是一栋很破旧的旧员工宿舍,很多人都搬走了,两个孩子的哭闹没有引来注意。直到两个多月后,学校发现孩子没有来上学,上门拜访才发现这起惨剧。警察在厕所里发现四肢开始蜡化的成年女性尸体,还有一具幼小的、干瘪的、惨不忍睹的小孩尸体,是被活活饿死的,但是另一个孩子则侥幸活了下来。

记者采访了附近的邻居,他们都表示虽然听到了孩子的哭叫,但以为只是普通家庭矛盾,怕惹上麻烦没有去注意;孩子的父亲则表示非常懊悔,他曾经接过孩子的求救电话,但以为是孩子们想要他回去的天真借口,也没有理睬。

新闻的配图是一扇森冷的铁门,铁门后的大门紧闭着,但好像能听到那扇门后有孩童撕心裂肺的哭叫。

苏图顿时感到毛骨悚然,他连忙把东西收好回归原处,刚收好陶湾就进来了,她惊讶地看着苏图,然后笑了起来:“我正想找你呢,我找到正式工作了哦,不过是在外地,去了之后恐怕就不回来了。”

苏图心情有些复杂,但还是对她说:“恭喜。”

“便利店那边我已经辞职了,为了庆祝我终于正式找到工作,我打算请便利店的几位到我家里吃个饭,也当是跟大家告别了,我亲自下厨哦,苏图,你也会来吧?”

“会。”他听见自己这么回答,“我会去的。”

陶湾的家在一个很偏僻的拆迁区,虽然只能住到拆迁期限之前,但这里房租非常便宜。房子外表破旧不堪,但里面倒是干净整洁,苏图到的时候陶湾正在厨房里准备,已经到达的客人只有他一个。

房子里放了两台冰箱,本来就不宽敞的空间更显得狭窄。厨房里,各种刀具按照顺序挂好,糖、盐、味精也按顺序摆放,甚至一个还算新的烤箱,跟整个破旧的房子格格不入。

陶湾招待苏图在简陋的餐桌边坐下,从其中一台冰箱里拿出腌制的小菜,夹了一碟给他,苏图没有吃,看着她又从另一台冰箱里拿出一块肉,放在案板上,开始剁肉。煤气炉上一个锅子在蒸鱼,差不多的时候陶湾麻利地撒了一把葱花,顿时香气四溢。忙碌的时候陶湾好像有点饿了,顺手打开一个柜子,里面有一个塑料罐,放着一些廉价的零食,包括陶湾经常吃的米通。苏图一言不发地等待着。

陶湾做了好多菜,满满地摆了一桌,宛如一席盛宴,可是吃饭的人只有她和苏图。

“不吃吗?”陶湾笑眯眯地问,她指的是那碟作为前菜的小菜。

苏图摇摇头:“那个冰箱里还藏着什么吧。”

“尸体哦。”陶湾直言不讳,“当年对我和哥哥见死不救的人的尸体哦。”

“说什么告别,其实只请了我一个吧。”苏图淡淡地说,“为什么是我?我跟你毫无关系,为什么……”

“今天啊,是哥哥的忌日。他死的时候是11岁,而我现在已经21岁了,我比他大了呢,所以要做好多好多好吃的东西给他。”陶湾说,苏图这才发现她摆了三份碗筷。

“你知道‘饿’是什么感觉吗?最饿最饿的时候,你会连厕所里妈妈的尸体都想吃下去,饥饿会让人失去理性。哥哥从小喜欢跟我抢东西吃,无论我怎么哭着骂着捶打他,说他‘你不是比我大吗?哥哥要让着妹妹啊!’他都是那么赖皮地笑着,把从我手里抢走的食物得意洋洋地吃下去,就只有那时候……”

陶湾闭上眼,当年发生的事她永远忘不了,弥漫着尸体腐烂臭气的简陋房间,因为不停地捶打家门而伤痕累累的两双小手,家里能吃的东西都基本吃光了,兄妹俩靠着自来水维生,还有一些剩下的、他们舍不得吃的零食。便宜的巧克力、米通、果干……是他们仅有的粮食。

“湾湾。”哥哥用沙哑的声音喊她,因为之前不停的叫喊求救他的嗓子已经坏掉了,“不要睡,睡着了就醒不来了……”

“我饿……我饿……哥哥……”小小的陶湾有气无力地哭着,只会反反复复地说一个字,“饿……”

生死关头,两个无助的孩子,也知道不多的食物要省着吃。他们已经放弃了对外求救,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没有叫喊和敲门的力气了。

“来,吃巧克力。”哥哥温柔地说,向来那么赖皮那么可恶的哥哥,把一整颗巧克力塞到妹妹嘴里。陶湾嚼都没嚼就吞了下去,然后才想起来问:“你呢?”

“我吃过了。”哥哥说。

骗子,哥哥是大骗子,陶湾后来才知道,哥哥什么都没吃,他把所有的食物全都给了她。

6岁的小女孩,因为饥饿总是醒醒睡睡,昏昏沉沉,迷迷糊糊中会有人喂她喝水,把食物塞到她嘴里。她实在没力气吞咽的时候,会听到有人在她耳边哭泣,那个破烂难听的声音却让她感到很安心,因为抱着她的人有一种熟悉的温暖。

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一天她突然醒来,因为觉得冷,非常冷,冷到了心里,她吃力地睁开眼睛,看到的是瘦骨嶙峋的哥哥,他抱着她,身体冰冷。

陶湾不知道“死”是什么,但她懵懂地知道哥哥的情况很不好,她摇着哥哥的身体,小声地说:“哥哥、哥哥……你醒醒啊……你说过……不要睡……睡了……就起不来了……哥哥……喂……”

但是哥哥毫无反应,她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爬起来跌跌撞撞地找食物,她记得那堆宝贵的零食放在一个塑料罐里,她找到那个塑料罐,里面只剩一小截米通,她如获至宝地捧在手心,跪在哥哥身边开心地说:“你看!还有食物!哥哥,你快起来吃啊,你快——”

喊着喊着,眼泪就啪嗒啪嗒地掉下来。

“哥哥,求求你……快吃啊……哥……”她趴在哥哥尸体上,哭着、恳求着。这是生平第一次,陶湾哀求着哥哥吃她的东西。

现在,21岁的陶湾已经可以平静地对苏图说:“我靠着那点米通等到了救援。受潮又放久了的米通好难吃,软趴趴的,又咸又涩。”

那是眼泪的味道吧,苏图想。

“当时那栋楼里,明明有三个人可以救我们的。”陶湾说,“我们家在最顶楼,住在对门的林小虹,同一层的杨力松,还有一个是住在下一层的女人,她现在就在冰箱里。她是第一个死的,这里也不是我家,而是她家。”

陶湾神情冰冷地说:“你也看到这个女人住在这种拆迁区,生活一定不如意。我让她对林小虹说如果不想当年的事情影响她现在的生活,那就过来这里。然后我杀了那个女人,将她分尸藏在冰箱里,林小虹以为我是那个女人的女儿,没有防备就喝下我加了安眠药的茶水,她每天的食物只有药片和水,我一遍又一遍告诉他们哥哥是怎么饿死的,当时我有多么多么的饿。我等她虚弱到难以反抗,当她只剩一点力气时,我就强迫她在我面前做饭。我吃饭,她就继续挨饿,直到她连做饭的力气都没有。我就是要她一边挨饿,一边看着我吃得饱饱的。”

“在这期间,之前的药物也会排出体外,不容易被检测出来。”苏图如此推测,等死者断气后她再用某种方式把尸体搬回死者住处,所以在两名死者家里都没有留下证据,恰好解释了方想之前对于现场的疑惑。“当林小虹饿到进入休克状态时,你就能放心让她关在房间里等死,然后用同样的手法对付杨力松。”

“对,这是他们欠我和哥哥的,他们理应受到这种报应。”

“你把我叫来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我知道你被警察盯上了,他们在怀疑你,这对我真是最好不过了。”陶湾阴冷地说,“苏图,如果你死在这里的话,你就会变成这个案件的真凶,我就可以脱罪了。”

苏图眼神一暗,陶湾这个算盘打得不错,但是她一个女生能制服自己吗?她还不知道她面对的是怎样的对手吧,别说她现在的武器顶多只有刀,就算陶湾手上有枪,也绝对不是自己的对手。

“我开玩笑的。”陶湾突然说,她看着苏图复杂的神色,脸上冰冷的表情逐渐瓦解,觉得很好笑般哈哈大笑起来,“苏图,你知道你被小警察拦下来那天晚上我为什么会出现吗?我啊,一看就知道你和我是一样的,所以那天我感觉到你要做什么,于是一直跟着你。很神奇吧,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我就觉得好亲切。”

苏图心底一震,没想到陶湾对他也有类似的感觉。

“家人?弟弟?恋人?朋友?都不是,看到你的时候我就好像看到了自己,你也是憎恨着什么活下来的人。”陶湾直视着他的眼睛,非常慢、却坚定地说,“叫你来,是想最后告诉你,不要跟我一样只想着报仇,苏图。靠着仇恨活下去是很悲哀的事,因为一旦完成复仇,你就会发现你的世界无比空虚。”她喃喃地说,“其实我,很后悔的……”

苏图顿时感到不妙,但是陶湾的动作比他更快,她从桌子底下拿出早已准备好的刀,插进自己身体里。

“陶湾!”苏图大叫着扑过去,他撞到了桌子,一桌子好菜撞翻了不少。

陶湾倒下,她拔出刀扔到一旁,血液顿时大量涌出,她根本不希望得救,她一心求死。苏图脱下自己的衣服替她止血,但是并没有用。

“浪费了……这桌菜我……花了好多心思的……”陶湾举起手,捏了一把苏图的脸颊,像一个姐姐教训不听话的弟弟。

“陶湾……”苏图不知道说什么好,他有很多问题,但他知道陶湾没有那么多时间回答他。隐约地,他听到了警笛声,他没有报警,陶湾应该也没有,但为什么警察会来?

“苏……图……”陶湾喊着他的名字,濒死之际她握住他的手,断断续续地说,“不要……只想着……报仇……”她深深吸了口气,用尽最后的力气对他说,“那太悲哀了……只会把你的人生搭进去……”